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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聽萊諾李奇

  

一、

萊諾李奇(Lionel Richie)是我最近發掘到的一個歌星(兼作曲家)──如果你可以控制自己的笑聲,好讓我繼續講下去。從某方面來說,我是個幸運的人:我不追求時髦,因此有些東西雖然已經流行得過了頭,我卻在偶然的機會才發現它們,並且誤以為我找到了稀世珍寶,甚至起了據為己有的邪念。

以前我不是沒有聽過李奇的音樂,就像我不是沒有看過電視連續劇一樣。然而我真正注意到李奇,是在最近的一個電視宣傳影片裡,看到他評論自己的 “Say You, Say Me”。他說,剛開始寫這首歌的時候,他覺得那就像白癡一樣簡單,卻沒想到它成了非常成功的一個作品。於是,我說,嗯,這個經驗我也有。於是,昨天我在電影院旁邊的小攤上買了一張他的CD

“Say You, Say Me” 這首歌真的簡單得如白癡所唱的。尤有甚者,當李奇剛唱完了 “Say You, Say Me, Say It for Always”,還發出了滿足的「啊────」的一長嘆,好像一個根本不管別人死活的豬仔,在睡完一場好覺以後,伸長了雙臂,發出了那種對一夜沒有好眠的人會造成二度傷害的聲音。是的,這首歌就是那麼自然,那麼好聽,那麼白癡。

我唯一想得出的比擬是我在四草砲台的一個經驗。四草砲台位於安平的旁邊,鹽水溪的對岸,是鄭成功的軍隊初次登陸台灣的地方。住在安平的老朋友也許會說,那當然嘛,不然他們怎麼會跑到我們這兒來呢。然而一點都不當然,對於當時還漂流在海上的鄭成功來說,這兩個地方也許很近。對於我來說,這個距離卻花了四十多年的時間才跨越得過去。

我要說的是:在四草砲台,我聽到義工站在竹筏上對遊客解釋,岸邊的這種植物,各位看到了吧?這在我們南部海岸到處都看得到的,是當初日本人引進來的,它的名字是「銀合歡」。

聽到這麼一個簡單的陳述,我忽然感到自己的眼眶濕潤了。好的藝術作品好像本來就存在於世間,等到你發現到作者時,往往已經是幾十年以後的事了,就像你也需要那麼多的時間才會把自己的過去變成一個值得懷念的東西。

二、

剛進入李奇的曲子,你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比如說, “Still” 這首曲子的抒情部分會讓我想起一首老歌 “Rainy Night in Georgia” 。另一首曲子 “Stuck on You” 的開頭,則會讓我想起艾爾頓強(Elton John)的音樂。然而,一旦進入李奇的世界,你總會同意,這首曲子屬於而且只屬於李奇自己。為什麼他的音樂會有這樣的魔力呢?

首先我要說,熟悉感並不會摧毀一個作品的原創性。相反的,好的作品總會讓你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或聽過,好像它本來就在那裡,只是作者厚顏無恥地剽竊了過去,並且據為己有。然而是什麼原因,讓你最後會心服口服地同意,這個作品只有作者本人創作得出來?毫無疑問的,是作品的本身讓你心無旁騖,讓你欲罷不能,讓你沒有時間去想:我幹嘛要坐在這裡聽這首曲子?

李奇的魔力在於能夠善於利用多線的發展來誘引我們的神經組織。人的神經組織是一個整合性的系統,當它的一部分被啟動後,這部分就會企圖刺激其他的部分。然而,問題也可能在這時發生:如果其他的部分拒絕跟它合作,這部分就可能遭到壓抑。或者,如果它依然堅持不退,就會與其他的部分產生嚴重的拉鋸,最後讓人產生嘔吐、暈眩等等不愉快的感覺。

不用說,好的作品會讓神經系統的每一部分都願意跟它合作,或者甘願為它保持沈默(比如說,那些會擔心別人罵你沈溺在靡靡之音的神經細胞)。多線發展的藝術作品在這方面就佔盡了優勢。如果做得恰當,多線發展可以讓足夠數量的神經細胞忙著去反應它,忙著做相互支援,並且讓企圖抗拒它的細胞找不到奧援來進行反叛。如此,人就覺得自己完全被佔有了,並且心悅誠服地接受了被佔有的事實。

好,說了這麼多抽象的道理,然而李奇的魔力到底在哪裡?我們拿他的 “Stuck on You” 來說明。一開始,快節奏的鋼琴聲已經在提醒你,這是一首步調明快的曲子(然而,危險也來了。你會說,這不過是艾爾頓強的作風嘛!)然後,李奇用他低沈且快速的聲調唱出,他正在返鄉的途中,趕去探視自己的情人。火車的輪子在快速地轉動,歸心似箭的心情也在快速地轉動。然而,人的聲音再怎麼快也趕不上當事人期盼的速度。在這當兒,鋼琴聲補足了人聲的缺陷。只是鋼琴本身的抒情能力有限。到了某個階段,帶著濃厚鄉音的口琴聲突然冒了出來,像鋼筆尖一樣畫出最利於速寫的線條來(這時候,李奇也對在場所有的人說:今晚你們不需要我了,我跟你們講。)這犀利的線條跟著人的視線跳呀跳的,有時候甚至跳到了視線的前頭去,為模糊的影像補上一個清晰的輪廓。到了後來,口琴聲甚至得意得忘了形,已經管不著歌唱者在哪兒了,只自顧自地繼續跳呀跳。連鋼琴聲也在這時變了節,趕上來為它伴奏(我真希望能在這裡為你播出這一段)。最後,口琴意識到歌唱將要結束了──喝!你瞧瞧,它居然搶到了前頭去,為歌曲拉出了一個長長的休止符,奪走了滿場的喝采。

三、

假設你向別人抱怨自己的情人,你可能會掉進許多人都會陷入的困境。如果你花很多時間描述她怎麼瞧不起你、踐踏你,別人可能會問:那你還跟她鬼混什麼?如果你說,你是多麼傷心、多麼悔恨。別人可能會問:那你還坐在這兒幹什麼?

我們把心裡的話講給別人聽,卻得到相反的效果,原因往往不是聆聽者缺乏同理心,而是他們不像我們一樣可以看到事情的全貌。他們只能從我們的談話裡聽到選擇性的話題。我們生氣時,他們只聽得到對方如何可惡。我們悲傷時,他們只聽得到對方瀰足珍惜。如果我們讓兩個話題並存,那更糟!他們只會覺得我們非常荒謬。簡言之,對話的場合並不適宜呈現過份複雜的狀況。所以文學作家常常選擇將把他們的主人翁放在另一種處境裡:讓他/她找不到傾訴的對象,只好在回憶裡反覆齧咬著自己的過去。這樣他/她才有充分的機會來發展相互矛盾的心情。

然而一首歌曲,特別是一首必須在幾分鐘內結束的歌曲,可以提供的敘述空間遠比一個短篇小說、甚至一首詩來得少。但是歌曲也有它自己的優勢。美妙的樂曲可以在一瞬間大幅提升抒情的空間,這是文學作品難以做到的。因此,下面是李奇在 “Still” 裡找到對問題的解決辦法。

一開始,歌唱者說:「小姐,早晨只是瞬間以前的事,我卻再次失去了妳。妳嘲笑我,妳說妳永遠不再需要我,我想知道妳現在是否需要我了?」這些話是在一段近乎平鋪直敘的樂曲裡說出的,音樂有一些低調。我們還感覺不出說話者的心情,也不確定它要往哪裡走。

然後,在沒有太多設防的狀況下,我們聽到音樂轉成抒情的調子,好像你站在騎樓下等候公車,玻璃門突然在你的身後打開,你聽到已經進行了一半的音樂,覺得這世界在瞬間擴大了,不但有著現在,還有著過去,不但有著你自己的苦惱,也有著別人的苦惱。於是,你聽到講話的人繼續說:「我們玩大家都玩的遊戲,我們在過程中犯了錯。不知怎的,在內心深處我卻明白,妳需要我,因為我是那麼瘋狂地需要妳!……」有一陣子,這人講不下去了,抒情的音樂只好獨自往下走。你卻豎起了耳朵來,想知道他還要講什麼。

隔了一會兒,他才繼續說下去,語調變得比較確定,伴隨的音樂似乎也肯定了這一點。但你無法確知,這只是你自己的感覺,還是真實情況。其實大部分的時間,他只是在重複自己講過的話:「我們玩大家都玩的遊戲,我們在過程中犯了錯。不知怎的,在內心深處我卻明白,妳需要我,因為我是那麼瘋狂地需要妳!我們都瞎了眼,沒有看出這一點。然而最重要的是,然而最重要的是,然而最最重要的是,我愛著妳,仍然!」這時候,同樣抒情的音樂開始肆無忌憚地流洩下去,不管有沒有人還要唱下去,不管有沒有人還在聆聽。

你得到要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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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上聆聽:

Say You, Say Me

Stuck on You

Sti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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