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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站

 

如果這是太陽天,一切條件又那麼合適,你會在走進月台以前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這是跨過了好幾條鐵道的微風所帶來的,把所有被陽光蒸發出來的氣味收集在一起,有來自閃亮刺眼的鋼軌,微微發熱的車廂鐵皮,遠處榕樹腳下的泥土,也許還有在鐵路工人衣服上的油污。

在那個並不尊重時間的年代裡,乘客常常會站在月台上好一陣子,才會看到一個噴著煤煙的蒸氣火車頭,拖著一長排跟它一樣醜陋的貨車車廂,起先好像在加緊速度趕路,後來也許沒有人在催促,它們行進的速度變得越來越緩慢,最後竟然停靠在應該為乘客所使用的月台上。這時候,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垂下了手裡所持著的紅綠兩種旗子,臉上浮現出混和了無解與尷尬的笑容。「大概還要一點時間。火車調度都需要一點時間。」他對向他質疑的女人這麼說。後者看起來是一個即將返鄉探親的媽媽,手裡牽著一個臉孔朝向別處的女孩,身後背著一個用毛巾捆著的嬰兒。

這些都是那天我在火車站所看到的情景。那一天,爸爸帶著我站在柵欄的後面,觀看著發生在月台上的動靜。我以為爸爸會買兩張月台票帶我走進月台裡面。如果是台北的朋友來南部看我們,爸爸會買三張月台票,帶著媽媽和我穿過柵欄去。我們會從第一月台的階梯鑽進地下道,準備從那裡走到第三月台。爸爸說,除非情況特殊,否則從台北來的火車都要在那裡停靠。在向上爬升的階梯上,我們被一群往下奔走的乘客阻擋了去路。媽媽開始擔心火車是不是已經提早到來。爸爸說,不會,這是其他班次的車子。我不知道爸爸是不是因為看到那些人粗魯的行動而這麼說。然而爸爸永遠是對的。等到月台清空了好一陣子,我們仍然沒有看到新來的火車開進站。爸爸對著又開始著急的媽媽說,到南部來的火車遲到個半個鐘頭是正常的事。

然而在那天,我跟爸爸站在柵欄的後面看著月台上的動靜。我們並不在等待朋友下火車,也不打算坐火車去任何地方。為什麼爸爸帶我去火車站?也許是因為那天我表現得特別聒噪。在那個歲月裡,我覺得我是個合情合理的小孩,只有在期待落空的狀況下才會表現得不如平日那麼和順。也許這是那樣的一個日子,我記得我們在朋友家作客,我可能為了要在那兒停留過長的時間而感到憤慨。我已記不得詳細的情況,這可是發生在幾十年以前的往事。我只記得爸爸跟媽媽講了幾句話,決定帶我出門去。男主人的臉上露出遲疑的神色。媽媽趕忙解釋說,爸爸曾經答應我去火車站看火車。男主人聽到這話笑了起來。我也了口氣,估量爸爸不至於到外面去修理我。我們臨走出門,女主人從廚房跑了出來,囑咐我們快去快回,等會兒就要開飯了。

在那天的上午,台南火車站比我想像的冷清了許多。等到那排貨車終於開始移動,並且緩緩地駛離月台,空曠的火車站以及那一條一條上面沒有任何負荷的鐵軌突然露出臉來。有好長的一段時間,爸爸和我站在那裡,沒有看到任何列車開進站裡。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已經離開月台,連剛才向他問話的那個媽媽這時也不知去向。更讓我失望的是,不久我們就走離火車站

然而這個記憶停留在我的腦海裡有數十年那麼久。也許是因為這是一個出太陽的好日子,也許是因為這是極為稀罕的一天,爸爸竟然在無預期的情況下帶著我去我感興趣的地方。也許是因為爸爸已經在幾年以前離我而去。我記得在他最後的一段日子裡,看護經常推著他到醫院的大廳去看他的老領袖的銅像。也許是長年軍人的角色讓他不懂得跟兒子(即使是他唯一的兒子)相處。也許,我曾經問過自己──即使只是在內心的深處──為什麼在他臨走前的那段日子,我不曾帶他去火車站看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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