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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聲在遠處消失了以後,時間就變得猶疑不定。現在到底是六點半還是七點,對她而言已沒有任何差別。外面廊道上零碎的腳步聲仍然在向樓梯口移動。等到人聲都離去以後,她聽到一個女孩在走廊的盡頭叫喊著:「等我一下!等我一下!」接著是一陣匆促的腳步,把地板搓得「嗤、嗤、嗤」的響。

然後,一切就靜了下來。從外面流進房裡的空氣,她可以聞到一股濕而且涼的味道。這時,至少是往常的這時,她會靜靜地坐在這裡,身體一動也不動,擔心還未離去的人會發現到她,問她怎麼不跟大家一起出去吃晚飯。她最恨別人跑來問這些無聊的問題,就像她恨她的室友曾經在某個夜晚爆出哭聲,還吸引了好多人進來。整個房間裡頓時擠滿了沒頭腦的女孩,儘說些不中用的話來。這也是為什麼她覺得沒有一刻比此時更美好。現在她不必做什麼,也不必說什麼,只在心裡飄盪著一些連她自己也不明瞭的詞語:商水言多是,自也時不力,……

父親曾經說,話講多了只會傷害你自己。所以即使是在星期一的晚上,當他留在家裡跟他們一起吃晚飯,父親仍然緊抿著嘴,既不講話,也不看人。那時候,她會想像父親坐在駕駛座上緊握方向盤的樣子。她想像著他的雙唇仍然是那樣緊抿著,即使在他的身後還坐著乘客,寧願和他交換個幾句話語,以打破那凝重而難受的空氣。

這可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是大偉的談話才讓她想起這些事情來。大偉總是對計程車司機有著無比的怨懟。那些傢伙,他會一面放置機車一面說,滿腦子只是在盤算如何搶先別人一個車頭。

這些話總會使她想起過去的日子。在飯桌上,她自己也是寡言的。偶爾,她的眼睛餘光會瞥見坐在那兒喝悶酒的父親。除此之外,她只坐在桌前匆匆扒著飯,然後匆匆地離開。早些年的時候,蕙菊與蕙蘭還會跟她比賽誰先把飯吃完。後來兩個妹妹逐漸長大了,對食物的需求比以前多了些,她便穩穩贏得第一。

母親也是寡言的。在飯桌上,母親總是高舉著碗筷。這樣在吃飯時,她的兩眼便可以就近盯著大家。

妳怎麼儘在那兒挑菜吃呢?母親常對蕙蘭說,連一口飯也沒扒!

有時候,母親也會提高聲音對弟弟說,這已經是你第二罐了!

弟弟的手只猶豫了一下,依舊把桌上的啤酒罐抓了過去。她總期待父親會接著出面干涉。然而父親連一句話都不說,好像他並不坐在那張桌上,或者雖然坐在同一桌,卻獨自參與另一個宴席。

在大偉的房間裡,下午的時光可比任何地方都美好。大偉的家就在學校附近。碰到她的時候,大偉總是說,去我那兒看書吧。她還沒答應,大偉已經把她帶往他家的路上,並且把她帶進他的房裡。她常常在那兒不自覺地待了好長一段時間。賣冰淇淋的「叭卜、叭卜」聲在巷道裡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飛機的嗡嗡聲也在頭上響了好幾回。房間外傳來腳步聲才提醒她屋子裡還有別人。接著是大門的碰撞聲,院子裡聽到大偉的媽媽在講話,說她要帶瑪莉亞去市場添購一些菜。然後,整個房子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他們繼續在那兒消磨掉整個下午,直到靠窗的家具一齊向房間深處投出頎長而堅實的影子。

有時候,她也會跟大偉的家人一起出外去玩。剛開始,她總會婉拒他的邀請。然而大偉說,一點都不麻煩,反正有老龐開車。何況,大偉家只有他一個孩子。有了她,家裡倒多了個女生,這是大偉的媽媽在車上說的。那時有陽光刺著她的眼,否則她真不知拿什麼表情回應。在那段日子裡,她沒有閒暇去想自己的事。

然而她並沒有完全忘掉自己。只是,那冗長的歲月裡值得回想的事並不多。唯一常回到她記憶裡的是那段生病的日子。在那炎熱難當的黃昏,房子的牆上佈滿橘黃色有如地獄的火光。整個下午,透過兩道面對面的門框,她看到媽媽站立在那隻她聽得見卻看不到的水龍頭前面。然後,弟弟妹妹回來了,聲音從遠而近,很快便塞滿整個房間。他們從她身旁走過,把書包大力扔在地上。然後,她聽到弟弟說,好煩人啦!走了大段子路,卻連個躺的地方都沒有!

你閉嘴!她又聽到蕙菊說,大姊已經病了三天,不能在你那張寶貝床上多躺一會兒嗎?

她只是躺在那裡,聽著他們頂嘴,心裡重複著那些無意義的話語。

在那段日子裡,她學會了思考問題,明白到必須去看事情的背面。她永遠知道麻煩在哪裡,當然不會不知道去防範它。即使後來離開了那個家,她知道麻煩仍然不會放過她,而她是有著準備的。她收到父親的來信時,就覺得自己遠離那個家是對的。因此,即使父親在信上說,弟弟騎摩托車出了事,不得不減少給她的生活費,她也沒有被麻煩所擊敗。她早就準備好了,當然也不會笨到去告訴他們,她可以靠家教來彌補生活費。

除了這件事,其他的一切都是愉快的。她和大偉也是在那段日子相識的。有一天,大偉在下課後向她借筆記,並且講好兩天以後歸還。他們在約好的地點碰面,大偉問她想不想一起喝杯飲料。在啜咬著麥管的時候,大偉又問她是否感到奇怪,工科的學生怎麼會跑來修習詩詞。不等她回答,他便繼續說,那是他從小的喜好。大偉又問她如何會喜歡上詩詞的。她說她從小聽母親講,人吃了食物會逐漸累積毒素。有一天,她感到肚子疼痛難當,以為自己中毒已深,便躺在床上,默唸著自以為是的詩詞,安靜地等待終了。結果她的肚疼非但沒有加劇,反而減輕了。

大偉說,這可是他聽過最美麗的一個故事。

在那時,她並不以這些言詞為意。如果不是大偉打電話到她家,那個寒假她也會過得很平靜。大偉在電話裡向她解釋,他正跟朋友們開車經過她居住的城市。她並沒有答應大偉的要求。不行,她對大偉說,我不方便出去玩。那我去看妳,大偉又說。不,她回答,你也不要到我家來。然而她答應大偉,回學校後會打電話給他。在剩餘的兩個禮拜裡,她仍然待在無聊的家裡。可是,她想著,我起碼不必像平日那麼辛苦。在下午的時候,當她坐在桌子前,兩眼盯著讀不進的書本,她計算著:還有四天,四個衣食無虞的日子。然後,她想著,還會有一個衣食無虞的暑假,以及另一個暑假。然後,她想著,然後呢?

回到台北以後,天氣變暖了。她過得比以前更忙碌。時間永遠花在趕赴家教的路上。然而,想到可以暫時擺脫千篇一律的生活,她感到這樣的勞碌是值得的。到了工作地點,公寓大門一打開,夾雜著食物的風便吹上她的臉,橘紅色的陽光也貼在磁磚地上。她會情不自禁地對開門的孩子說:「我來嘍!」上完一小時的課,學生的媽媽送來了一碗湯。喝著湯的時候,她會想起大偉來,還有他臉上常出現的那種好笑的表情。

夏天已經在望,人們紛紛走上街頭。黃昏時,路人前腿扯著後腿。就在那嘈雜的路上,她跟大偉說,她快要回南部去了,回去過九十個衣食無虞的日子。大偉求她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她說她恐怕沒那麼多時間。不過,她仍然陪著頗為激動的大偉找了個地方坐。大偉只是一個勁兒地抽著菸,沒說一句話。於是她在心裡對自己說,妳對了!妳對了!即使在回南部的火車上,她仍然聽到自己在喃喃地說著同樣的話。

大偉很快就打電話到她家去。這次,大偉在電話上說,我一定要去妳家看妳。她沒有讓大偉去她家,卻答應陪他出外玩。然後,她隨著他一起回北部。

北部在夏天比南部還熱,這是她意想不到的事。大偉常常睡到中午才起床,半夜才是他精神最好的時段。她偶爾也會陪大偉坐在地板上,閱讀擺滿一地的外國雜誌。深夜是閱讀它們最恰當的時刻,大偉說,那時正是西方人的白天。有時候她待得實在太晚,就留在大偉家過夜。第二天一大早,她匆忙提起鞋子,在沒人起床以前溜出大門去。她會跑到學校的廁所稍微整頓一下,然後趕去另一個人家,接他們的過動兒到校園裡做腦部統合運動。

開學後,她恢復跑家教的忙碌,又忙著赴大偉的約。期末考結束,她發現自己考糟了。她本來想抱著大偉痛哭一場。一走進他的家,飄盪在屋裡的氣息讓她覺得情況並沒有那麼壞。何況大偉的成績一向很糟,他在意的卻是畢業以後的事。她偶爾會埋怨大偉,他只是沉默地聽著。因為,無匱乏的人不曉得自己擁有什麼,而無所有的人不知道自己匱乏什麼。大偉曾經對她說:「妳把一切看得太重了。」她怎能怪他呢?大偉不會理解那種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是的感覺,就像她不能理解大偉的夢想一樣。

有一天,她和大偉爭執得很厲害。她怪大偉經常獨自參加活動。大偉說,是她自己不肯縮減家教時間的。那天晚上,學生家長抱怨她經常更換時間,讓孩子無所適從,她就把工作辭了。比起後來發生的事,這些小煩惱毋寧是可以忍受的。即使在事情發生的前一刻,她仍然能夠從空氣裡感到一股通達內心的愉悅。能夠永遠享有那種感覺該多好!如果她有所選擇的話,也願意讓那種狀態延續下去。當她在大偉的抽屜發現到那張秀麗的信紙和陌生的筆跡,她彷彿知道這件事注定要發生在她身上。即使她後來找大偉理論,也明白這一切早寫在她的腳本裡。大偉只回答說,以前常去他家的女孩,也為了同樣的心結而離開他。

爸爸說,人的話講多了只會傷害自己。所以大多數的時間裡,他總是緊抿著嘴。那些跑不出身體外的話語堆積在爸爸的眼眶裡,最後模糊了他的眼神。沒有條件選取的人,沉默是他們所能提出最好的交代。母親不就這樣過了一生嗎?當她站在水龍頭的前面,內心深處所流通的必然只是嘶嘶的流水聲和吱吱的蟬鳴聲。

妳支領得過多,就得加倍歸還。對於早已洞悉事物的爸媽,這不會是什麼重大的打擊。唯一叫她擔心的是蕙菊。蕙菊曾經向她哭訴,說她在任何一方面都趕不上姊姊。蕙菊聽到消息後也許會泣不成聲,然而她很快將醒悟到,生命是一場打不贏的戰爭。蕙蘭則是幸福的。她的臉上永遠掛著笑容,又長成了一個相稱的體型。蕙蘭是家中唯一不會被擊敗的人。在這場戰爭中維持不敗的秘訣就是不去爭取勝利。

母親一定會把她的枕頭分送給兩個妹妹。這樣她們正好一人可以分到一個。蕙菊會把飲泣的臉埋進她的枕頭裡,而蕙蘭會在她的枕頭上微笑睡去。不久,她們就會忘掉這兩隻枕頭的來源,轉而為日常的小事爭執。

也許有人會找大偉談論這件事。他大概會說:「她把一切看得太重了。」除此之外,他還能講什麼?方教官也會踏著緊急的步伐,過來處理這件事。她的高跟鞋會踏響整個宿舍上下,挺著漿洗過的制服走進房間,翻遍她私人物件。「現在很多年輕人都迷失了方向。」這是她最喜歡講的話。其他的人也會被叫來問話,而她們會說:「沒有哇!」「看起來好好的呀!」「沒有任何跡象嘛!」她這樣做當然不干係任何人。這世界會令她感到憤慨的只有生命本身。妳只有蔑視它,才能徹底解脫妳自己。

從氣窗流進來的空氣已經有了寒意。那裡面曾經散發出熟悉的氣味,怎麼一忽兒都變得這麼陌生?好像有人說過,這是個美好的世界,她卻忘了這世界在哪裡。現在她感到疲倦了,怠惰了。她只想聽聽自己的聲音,聽自己的嘴唇輕聲地唸著:勢水節傷休,為肘不縣農,家過先記書,見也時不力,多市方保物,從鄉見微言,字每先順東,拔善過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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