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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他一起在鄉下長大,又在同一小學裡讀書。她的名字是李潔心,家住在鹽廠邊緣的大統艙裡。在他的記憶裡,那座房子原來是一個荒廢的大倉庫。夏天的時候,他們在附近的草地上捉蜻蜓。捉累了,就躺在倉庫的屋簷下休息。他們進學校讀書的那一年,倉庫的外表才重新漆上了深黑的顏色。不久以後,他們看到有人在裡面敲敲打打,接著又把大門拆下,另外裝上兩扇新門。整修的工作還沒完成,就已經有人家搬了進去。起先只搬進一兩家,繼而又搬進兩三家。等到裡面住滿了十幾戶人家以後,倉庫外表的油漆味已消失,他們也忘了倉庫在改裝以前的面貌。

從倉庫那兒往西走,到了路的盡頭就是他們所住的西村。村裡的房屋是日據時代留下的老建築,房屋與房屋間隔得比較寬鬆,房子的旁邊還有一塊蔓草覆的空曠地。每天早上,他們從西村走出來,沿著水泥牆旁邊的柏油路向外走。走完了牆上的「反共抗俄殺朱拔毛」八個大字,柏油路開始向右拐,他們則循著緩坡繼續往前走。走到煤渣路的盡頭,李潔心的家在左手邊,而鹽廠則在倉庫的後面,那是他們到學校最近的一條路。

有一陣子,從倉庫旁進入鹽廠的小巷子被人用鐵絲網封住了進口,他們就只好從倉庫裡面走進鹽廠去。進了倉庫大門,他們總是飛快地穿過那黑洞洞的過道。後來時間久了,他們也熟悉了裡面的光線與聲音。王台生告訴他,他一個人打裡頭經過的時候,還看到門後有露出奶子的女人來。然而他卻從來沒注意到這種事,他總是只看到一些堆得比人高的餅乾桶,煨著小火的煤球爐子,或是正在啼哭的嬰兒。後來過了些日子,外頭的巷子打通了,他們又回復從那兒走進鹽廠去。

在早先的日子裡,他和王台生經常去找俞麗心。俞麗心是總工程師的女兒,她的家位於鹽廠內部的宅院裡,院裡還有一個大花圃。每天早上,他和王台生叫喚她一道去上學的時候,他們會站在許多不知名的花卉旁等個好一陣子。有一個很冷的冬天早上,俞麗心的媽媽出來叫他們到房子裡去避下風。他們從側門走進她家的廚房去。在那裡,他們聞到了一股怪怪的但頗為入鼻的香味。他們問俞麗心那是什麼,她卻笑而不答。後來他們在路上一再追問,她才說那是咖啡,她的父親在每天早上總要喝上一杯。

四年級結束的那個暑假,俞麗心的家移民到美國去了。等到學校開學以後,他們才從同學的口中得知這件事。每天早上,他經過那不再有人料理的花圃,總是會回想起俞麗心臉上含混不清的表情。他想著,她一定早就知道家裡移民的計畫,卻始終不向他們透露,甚至在離開前也沒向他們道別,大概是從來就沒把這些鄉下人當朋友看吧。

 

那年冬天來了以後,雨下得特別多。雨落下的時候,天就昏暗得早。放學時,一連已演出了好幾個星期的歌仔戲從遠處傳來嗚嗚幽幽的聲音。有一天,雨在他們離開學校以後才落了下來。他和王台生都沒帶雨傘,就只好在漆黑的路上跑著。等他們跑到了倉庫附近,看到大門是敞開的,還透出燈火來,王台生就建議他們跑進去避避雨。

因為已近晚飯時刻,住在那裡的人家開始在各自的屋子裡煮起飯菜來。燒熱了的醬油味、菜味、還有嗤的聲音通通從沒掩上門的房間傳出來。炒菜的聲音變小了以後,他們又聽到收音機播出來的歌聲,還有飯碗碰擊盤碟的聲音。這樣,時間不知不覺地過了好一陣子,直到外面不再發出雨聲來,他們才決定趕快跑回家去。

第二天,他們在上學的路上恰巧碰到李潔心,就告訴她前一個晚他們在倉庫裡躲雨的事。李潔心問為什麼不去她家坐坐。他說,他們不曉得她家在哪房間。李潔心就把他們帶回倉庫去,指明了她家所在,然後和他們繼續上路去。從此以後,他和王台生在上下學的時候總會找她一道走。

一連好幾天,天氣還是陰霾的。李潔心看到他們,凍白的臉上總會綻出笑容來。後來天氣轉晴了,變得稀薄的雲朵貼在高高的天空上。帶著些許煙味的晚風吹到了臉上來,讓人感覺到好像有許多愉快的事要發生。白天的時間變長了以後,路上的人也變多了。幾個住在鹽廠裡的老光棍把圓桌搬到外面,看到他們經過,還招呼一起坐下來吃飯。王台生問有沒有酒可以喝。其中個人便真的舉起酒瓶來,另一個人則罵他人小鬼大。

 

天氣更溫暖的時候,空氣裡充滿著孩童的嘻笑聲。星期天下午,他騎著腳踏車從倉庫那裡經過,問李潔心要不要跟他出外去學車。李潔心說不要。他又問,要不要坐在他車子後面,跟他一起出去玩。她仍然說不要,卻又改口說,可以隨他到外面去走走。

他們走在漁塘旁邊的柏油路上。他牽著腳踏車,李潔心跟在車後面。走了一陣子,他對李潔心說,路太長了,何不坐一陣子車再下來走。李潔心問他要到哪兒去,他就臨時編了個譜,說要去菜市場邊的廟口。她遲疑了一下才說好。於是他讓李潔心上了車後座,自己則從前面橫跨過去。他使力地蹬著,等到車夠快了,才將身子落在座墊上。車子騎穩了以後,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那並不沈重的身體已牢實地貼在後座上。然而他不敢開口講話,深怕一不小心就會把她摔下車子去。坐在後面的李潔心也沒開口講話。一路上,滾動的車輪在「哩滴、哩滴」地響著,此外就只有從樹上發出的蟬聲。

上了墳場旁邊的石子路,他的車子扭了幾下。李潔心在後面說,她要下來了。他就停下車,把她放下來。他們沿著石子路繼續往前走。墳丘上起伏的草浪把一陣熱風送到他們的臉上。蟬兒在空曠的地方叫得更了。走了一陣子路,感覺熱了,他們就坐在路旁的榕樹下休息。這時候,一塊雲遮住了太陽,墳丘上突然黑去了一大片。蟬兒不叫了,風也停止了,他們便起身繼續往前走。到了柏油路以後,他問李潔心要不要再上他的車。這一次她居然答應得很爽快。

上了車以後,廟口很快就到了,旁邊的市集在陽光炙下還沈睡在午覺中。一排椰子樹的葉子在高空中嘩啦啦地響著。天空上還有飛機過,發出「嗡、嗡、嗡」的聲音。這些都讓他覺得,好像世界就要這麼平靜地持續下去,永遠永遠地持續下去。

 

那年夏季,鹽廠關閉掉好幾個廠房。他的家在八月間遷移到城裡去。王台生的父親則被調離到另外一個地方。王家的孩子太多了,他們仍然留在原來的村子裡,只不過換了間較小的房子。李潔心也沒有離開鄉下,她的父親失去了工作,她的家從原來的倉庫搬了出去。這些都是他後來從王台生的信上得知的。

他再回到鄉下去是在十八歲的那一年。那時他剛考上大學,不久就要去參加暑訓。鄉下的人似乎變少了,與他見面的同學多半是從外地回來的。有的在軍隊裡,有的在船上,有的則在城裡工作。他們見到彼此都顯得很高興。大家對他很好,向他問東問西,甚至比他自己還關心他的前途。同學會是在李潔心家舉行的。她已經結了婚,先生在外地工作。大家都在她背後談論她的婚姻。他們說,在她結婚前,那個男人付了一筆錢給她的娘家,而那時候她還只有十六歲。

李潔心的樣子變了許多。她原來總留不長的頭髮現在已燙了起來。她的個子仍然是高高瘦瘦的,臉上略施薄妝,涼鞋裡卻套著白色學生襪。那天她忙東忙西,卻仍然不忘帶他到各個房間去參觀一遍,末了還打開一本照相簿來給他看。他隨意翻了一下,卻猜不出哪個人是她丈夫。有人把這事當作笑話講給大家聽。李潔心聽了只抿嘴笑了一下,好像不以為意的樣子。

那天晚上,他們在李潔心的家裡待得很晚,最後還在夜色下逛遊了舊地一周。他覺得鄉下變得比以前漆黑,又沒有感覺上那麼大,空氣裡還有一種他所不熟悉的味道,這些都使得他對這個地方感到頗為陌生。在回程上,王台生也和他談論起李潔心的婚姻來。王台生說,那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以後的假期裡,他雖然依舊返回南部家裡,卻不再有機會見到老同學們。王台生隨著部隊駐紮在外,其他的男同學不是在軍隊服役就是在外工作。沒有他們在那裡,鄉下變得是個陌生的地方。第二年過舊曆年的時候,他在城裡的街上遇到李潔心。他和她站在騎樓下談了一陣子話,知道她仍然住在鄉下。臨分手時,他對李潔心說,會找一天去鄉下看她。然而她回答說:「為什麼還要去鄉下呢?那裡已變了許多,你不會喜歡的。」

他愣了一下,突然覺得自己的提議很冒昧,就向她道別而去。

那年暑假來臨以前,他在學校意外地接到李潔心的封信。信上說她很抱歉過年時沒有邀請他到鄉下玩,並歡迎他在暑假時去找她。他在一個假日的下午憑著不太牢靠的記憶去尋覓李潔心的住處。鄉下果然有了許多變化。菜市場的外面新了一條路,把其他的巷子弄得扯破了腸肚似的。他走進那條狹窄的老街,經過幾家似曾相識的店面。生意人把收音機扭得很大聲,這樣似乎可以彌補陰暗下午的冷清。轉進一條巷子後,他忽然迷了路。等到弄清楚方向以後,他發現自己又走上一條十分熟悉的道路上。

在白天裡,他才注意到李潔心的家是在一條低窪的巷子裡。房子的進口前是一個僅容兩三人的小院子,稍比人高的石灰牆上卻爬滿了蔥鬱的綠藤。那天下午的天色十分陰暗。進門後,李潔心把房間點上了燈。不久外面便下起大雨來。雨水似乎沖去了他們的話題。李潔心本來說要再給他一些相片看。她進房間去搜尋了一陣子,又說找不著了。廚房裡的水燒開了,李潔心便跑進去沖茶。雨仍然在外面傾盆地下著,像是要把鄉下給淹掉似的。

李潔心出來以後,隔著不太大的客廳與他面對面坐著。嘩啦啦的雨聲夾雜在他們的話聲裡,那裡面還有從馬路上傳來的呼喊聲,還有一陣好似鑼鼓的喧嘩聲,也許是別人家的收音機不小心扭大了,也許只是他的想像。他向李潔心描述了自己的近況,又問她平日做些什麼事。她想了一會兒後對他說,她偶而會回娘家去看她的家人。如果爸媽不在家,她便把弟妹叫出來,帶他們到城裡去玩。到了晚飯時間,如果他們還不想回家,她就請他們到店裡去吃頓飯,再換個地方吃碗冰。這是她過得最愉快的時光。

他離去的時候,李潔心陪著他一起走出門。巷子裡已淹滿了水。他們都脫去鞋子,踩在水裡面。變軟了的泥路有一點兒滑,走在那上面必須小心翼翼,他就扶著李潔心走著。天色更加昏暗了,沾染著濕氣的風吹拂到臉上。他們的背後傳來了咳嗽聲。原來只是一個過路的人,涉著水從他們的身邊走過。上了馬路以後,李潔心提醒他,他們以前就讀的學校就在不遠的前面了。然而路上已變得黑漆漆的,他只聽得到她的聲音,卻看不到任何東西。忽然之間,他覺得這一切都變得好熟悉,好像他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裡似的。李潔心送他上車以後才離去。他坐在駛往城裡的巴士,心裡面突然感到難過了起來,不曉得是為了李潔心,還是因為他自己又離開了這個地方。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他又回到鄉下去,這一次卻沒找到李潔心。他站在巷子裡,看著牆上的綠藤、盛開的紅花以及覆蓋在上面的烈陽,心裡面卻感到異常煩躁。他想到她大概是回娘家找弟妹去了,就往鹽廠的方向走去,雖然明知她家已不在那邊的倉庫裡。路越往下走,他就越感到熟悉。很快的,他已走到鹽廠背面的緩坡上。倉庫還在那裡,然而它外面的黑漆已完全剝落。因為天氣熱,倉庫兩側通往外面的門是敞開的。陽光直統統地射進裡頭去,煤碳爐子的藍煙又從內裡冒出來。他很高興李潔心的家已搬離那裡,因為他再也無法喜歡那個地方。他問了好幾戶人家是否曉得她家搬到哪裡去。該死的是,在詢問時,他甚至講不出李潔心父親的名字來。然而知道名字似乎也沒什麼用,他聽到個人回答他說:「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呀?那時候我們都還沒搬進來呢!」

再往下走就是西村了,但他不想走進那裡面去。他也許可以向王台生的弟弟打聽一下李潔心家的下落,但如果這事給王台生知道了,他該怎麼解釋呢?他走回李潔心住的地方,仍然沒找著她。他就在附近逗留了好一陣子。最後他想到可以留一張便條給李潔心。他就找了家小店買了紙與筆。老板娘交給他的是小學生的練習簿。他在上面粗粗大大的格子裡寫了一些字,心裡想自己小時候一定很喜歡那樣的格式,現在卻覺得有太多的話要說,無法塞在一頁紙張裡。

 

回到學校去,他期望李潔心會很快寫信給他。然而隔了兩個星期,他都沒有得到她的音訊。他寫了封信給她,仍然沒有獲得任何回應。難道她搬離那裡了嗎?或是出了什麼事?他的心中充滿了疑慮。一段難忍的時日挨過了以後,他藉著假日又跑到鄉下去。李潔心在家中等待他,卻不招待他進屋子去。她說她很快就要出門去,但沒有說要去哪裡。

他們在路上走著。空氣裡開始聞得出一點秋天的味道。

李潔心對他說:「鄉下真的那麼好,值得你這麼來回跑好幾趟嗎?」

他沒有回答她。

有一個小孩站在鳳凰樹下,望著掛在樹枝上的豆莢。他來回跳了好幾次,卻不著它們。小孩最後一跳,抓住了其中的一隻。整條樹枝卻跟著斷裂了開來,發出「喀」的一聲。

遠處有鳥在啼叫著。白色的鳥兒飛在堤防後面的天空上。它們一面飛翔,一面俯視著從這裡無法看到的溪流。星期天的下午,也許有人在那裡垂釣,也許什麼人都沒有。

他們經過以前就讀的學校。李潔心建議到裡面走一走。

他先說不要,然後又說好。

走進學校裡,李潔心看他仍然不開口,就自己笑了笑,對他說:

「我知道你的好意了,可是這卻讓我承受不了。」

他抬起頭來看著她的臉。那不是他期待中的神情。

她繼續說:「我不應該寫信邀請你到鄉下來的。」

「是我自己要來的。」他回答說。

李潔心沒有回答他,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們走到教室旁的走廊上。

過去的記憶隨著清涼的空氣湧進了他的腦海裡。

王台生曾經靠在廊柱旁等待他從教室出來,其他的男生則在操場上呼喚著他兩人的名字。王台生沒有馬上回應,只是帶著嘲笑的眼神看著教室裡面。最後王台生轉過身對其他的人說:不用等他了,我知道他想跟李潔心一起走。

「難道妳就要這樣過完妳的一生嗎?」他問李潔心,自己也不曉得問題會導引至何處。

「我就是要這樣過下去呀,不然怎麼辦呢?」李潔心回答他。

臉上帶著苦澀笑容的李潔心看起來是那麼的美麗,又那麼的難以接近。

「難道妳對過去就沒有一點兒留念了嗎?」他又問。

李潔心沒有回答他。

學校是靜悄悄的,走廊也是靜悄悄的。

他還記得那天王台生離去時的背影。那是個冬天的黃昏,降旗典禮剛結束不久,王台生和其他的人隨著放學的學生走離了操場。李潔心還留在教室裡打掃,他幫她把一張張椅子放回地面上。教室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他問李潔心是否可以走了。李潔心沒有注視他,只是點點頭。他們走到教室外,陽光從黑色木麻黃的背後射進走廊裡。陽光有一點刺眼,寒的空氣也有一點刺膚。

李潔心問他是不是該回去了。他不知道她指的是他們該往回走,還是他該告辭而去。他沒有問李潔心,反正這兩件事對他來說都沒什麼不同。

有一班從城裡駛來的公共汽車停了下來,放下一個提著兩袋東西的婦人。他可以從她的臉上看到假日的結束。

他們走到站牌前,等待車子到達終點站以後再折返回來。

「妳真的一點兒都留念了嗎?」他又心存僥倖地問,同時看著她。

「過去的事我早就忘了。」李潔心回答說。

然而他卻無法忘掉它們。那個冰涼的黃昏,在回家的路上,他問李潔心冷不冷。她說,是有點兒冷。他就叫她把手放進書包裡。她把右手放進了自己的書包,左手仍然留在外面。他對她說:妳把左手放到我的書包裡吧。她說:不要!同時把右手也從書包裡抽出來。他看到她凍白的臉上昇起了紅暈。

「十六歲的那一年,我剛過門的時候還會想想過去的事。」李潔心說:「後來我決定不要再去想了。因為我知道,我就是要這樣過下去,每天都沒什麼不同的過下去。」

汽車從路的另一頭駛了過來。鄉下的景色在他的眼前變得暗淡了,他感覺到自己只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搭車離去。

李潔心站在他的身後向他道別。

車子的前面坐著一家要到城裡去的人。駕駛正在問那兩孩子要去城裡幹什麼。他們沒有回答他,只是在爸媽的身前不斷地蹦跳著。

車子轉過彎以後,李潔心已消失在房子背後。低矮的平房逐漸變小了,最後也消失在漁塘盡頭

他感覺到淚水在自己的眼眶裡,便讓它們靜靜地流出來。

 

以後,他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再看到李潔心。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他出國前的那一段日子。那時,他已訂了婚。他的未婚妻先去美國讀了一年書,暑假時回來探親,並打算和他一道出國。那幾天,她正隨著家人到各個名勝古蹟去玩,他就趁著這機會回到南部的家裡,與他的父母共度一段時日。他想起李潔心來,是因為他想到應該與鄉下的同學道一聲再見。然而他找不到王台生,其他的同學又聯絡不上。

他仍然在舊址找到了李潔心。她聽到他的來意後並不顯得特別驚奇。她說,她早就知道自己還會見到他一次,那應該是他出國或結婚的時候。他沒走進李潔心的房子,只說他想到外面去逛一逛,蒐集一下對鄉下的回憶。李潔心答應陪他走一圈。一路上,她都表現得很沈默,顯然在想著什麼。他們從學校經過,在一顆古老的榕樹前停留了一陣子,然後他們沿著空蕩蕩的教室走著。一排排沒人使用的課桌椅待在教室裡,好像常年接觸到幼齡的學童而變得傻愣的。他們又到鹽廠去走了一圈。李潔心說她不想走回倉庫去,而他也不願意再看到西村。結果他們的路程就這麼結束了。送他上車前,李潔心問他是不是還記恨著她。他在心裡想,不要再講這些了!然而他只回答說,以前是有一點,後來也就淡忘了。李潔心繼續說,到現在她仍然覺得自己當時做得對,雖然她明知日後一定會後悔。他很想問她為什麼,卻覺得沒必要在這時還重提舊事。車來了,他向她揮揮手,並且說他還會再和她聯絡。

 

到了美國以後,他並沒有寫信給李潔心,一來是學校的功課太忙,再來則是他已把那兒當成了自己的第二故鄉。每天,他從寧靜的街道經過,覺得自己好像本來就屬於那裡似的。放假時,他們還駕車到百哩外的地方去歡度時光。時間過得飛快,他再聽到李潔心的消息已經是出國以後五年的事了。那時候,他才剛拿到學位不久,正進入一家公司就職。李潔心的消息是從她弟弟那兒轉來的。那是一個晚上,行將入睡的時候,他接到了電話。李潔心的弟弟是從他曾就讀的學校打聽到電話號碼的。他在電話上說,李潔心已經去世了。他問是怎麼回事。李潔心的弟弟繼續說,事情發生在半年前,也許是因為男的背棄了她,也許是她無法繼續忍受不幸的婚姻。詳細情況他並不清楚,因為那時他已在國外,只是他覺得有必要告訴他這個消息。

「出國前大姊就要我跟你聯繫,沒想到現在卻帶給你這不幸的消息!」

他向李潔心的弟弟道了謝,並問起他的近況,囑咐他以後繼續保持聯絡。

這件事在他心中意外地沒激起什麼迴響,他也沒有向妻子提起來。大概是他初入工作,要學習的事太多了,每天又要搭乘火車往返於郊區與城市之間,實在無暇想太多事情。冬天很快來了,他和妻子趕在溫度急遽下降以前為新購的房子添加了一些禦寒設備。不久,雪降了下來。當他坐在車廂裡看著外面移動的白茫茫世界,心裡覺得能夠待在溫暖的車廂裡可真是件值得安慰的事。

回郊區的火車總會在一個中間站停上好一陣子,等待機車對調。這時候,車上的人就趁機到站旁的小店去啃一個三明治或者喝上一杯。他個人獨自留在逐漸變冷了的車廂裡,只好閱讀從公司帶回來的文件打發時間。

有一天,他抬起頭來看著窗外,如羽毛般的雪片落在冷冰冰的鐵軌與黑壓壓的車廂之間。他忽然想著,他天天坐在異國的火車上,經過這許多陌生的地方,怎麼都沒有任何感觸呢?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了李潔心來。他們在鄉下分手的情景倏地跑進了他的心裡。她在那時候到底想和他說些什麼呢?為什麼他沒有等她把話說完就離去了?在他們分別了好多年的歲月裡,她是否還記掛著那件事?他想著,他與她一生中的接觸都是那樣的短暫,屬於童年的交往又成了模糊的記憶,而現在李潔心已經死了。他突然止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這是他最後一次想起李潔心來。第二年春天,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誕生了。從此以後,他進入昏暗的日子裡。他失去了未來的計畫,也失去了過去的回憶,更把自己也整個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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